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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(1 / 2)



九月进入第三周,残暑的威力总算逐渐减弱,我和总编正要前往一栋位在海滨的住家。我们已学到教训,每当访谈延长,过傍晚才踏上归途,背后袭来的海风意外地会冻得全身发冷。这是第五次,也预定是最后一次访问。



总编园田瑛子卷起开襟薄衫塞进大托特包,问道:



「欸,你有没有带预备的录音笔?我可不想像上次那样,录到一半档案储存空间不够。」我们集团的宣传杂志《蓝天》,编辑部有三名正式员工和一名准员工,及一名打工人员,是个小家庭。办公室栖身在悄然蹲踞于高层科技大楼的总公司后方、三层别馆的三楼。



这里别有一番天地,同时是座孤岛,流放者的孤岛。



与菜穗子婚后十年,意即成为今多财团基层员工十年以上,我仍无法掌握这个庞大集团企业的全貌。岳父继承其父的小型栈板运输公司,在一代之间便打造成如此巨大而复杂的企业体。现今「本家」仍是物流公司,但只是大树的树干部分,枝叶则遍布五花八门的旗下公司。



一直以来,岳父似乎颇担忧任职复合企业的庞大员工,会处于同床异梦的状态,也就是沟通不足。于是十几年前,他想到可发行一份全集团流通的综合性社内报,这便是《蓝天》创刊的契机。因此,发行人即为今多嘉亲。



创刊至今的总编园田瑛子,是会长亲自拔擢的人才。大学毕业后,她应届进入今多财团,历任各部门行政人员,也曾外派旗下公司,经验非常丰富,是所谓的职场大姐头。而这样的她,究竟是职场生涯中的哪一段受到会长青睐,我并不清楚。



「我待过总公司的社内报编辑部,大概是那时候写的文章合会长的胃口吧。」



本人这么说,实际上或许也没有更多的理由。只是,她的待遇有许多神秘之处,所以园田瑛子是会长情妇(或前任情妇)的传闻根深柢固。至于传言的真伪,还没有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,敢来询问园田瑛子称为「会长驸马爷」的我。即使真的有人问起,我也不知究竟,不过菜穗子倒是一笑置之。



「园田小姐的类型,和今多夫人还有我妈差太多。」



这话出自今多嘉亲情妇之女的菜穗子,我完全相信。而菜穗子提及「今多夫人」——生父的正室,她年纪相差甚远的两名哥哥的母亲、现已过世的女士时,与园田瑛子苦笑着说「我才不是会长的情妇」的眼神,惊人得相似,更加强可信度。



总之,集团广报室便是这样一个地方。不论在任何意义上,分发到此的都是被调离前线的人,也就是流放者。唯一的差别,只在于是菜鸟或老鸟,及被流放的时期与理由。



园田瑛子是这座荒岛的岛主。她鎭坐在人事异动必然频繁的广报室,接纳许多流放者,又目送他们离去。其中最棘手的非我莫属,但她高明地差遣这样的我,偶尔调侃我是「会长的乘龙快婿」、「今多家的小伙计」,释放我和周遭同事累积的压力,无微不至。她是个聪明人,如果当面表示「其实我有点尊敬你」,不晓得她会露出怎样的表情?



换句话说,我对身为总编的园田瑛子毫无不满,只是对她机器白痴的一面有些莫可奈何。



「上次录音笔会停止,不是容量不够,而是没电。」



况且不必特意吩咐,我也总是随身携带备用的录音机器。除了第二支录音笔,还有旧型的卡式录音机。后者纯粹是我的嗜好。



「总编的录音笔我刚换电池,也测试过,没问题。」



在电脑荧幕上检查排版的野本弟回头道。野本弟是约半年前来打工的大学生,主修国际经济,二十岁。他做事勤快机灵,外貌清爽时髦,进公司第三天就获得「牛郎小弟」的绰号。本人毫不介意,还透露真的想兼差当牛郎,可惜面试时被刷掉。



「你碰过我的录音笔?讨厌,该不会把档案都删光光吧?」



「我没删,还帮忙备份哩。」



就算总编搞错资料夹,覆盖掉档案也不必担心——野本弟没说出口,而是对我使个眼色。我用朝向他的半边脸,回以一笑。



园田总编往托特包一阵摸索,取出录音笔按来按去,想验证野本弟的话。



「那个老先生,话匣子一开就关不起来。」



「今天是最后一次了。」我应道。



「所有的录音档都备份了吗?那能不能把上次的访问打成逐字稿?」



「我来做行吗?会不会被井手先生骂?」



井手正男也是同事之一。除了园田瑛子,他是《蓝天》编辑部史上第一个出身今多财团本家的员工。



「井手先生讨厌我。」



野本弟搔着头。他没染发,但时髦有型。第一次面试后,园田总编咕哝「那颗走样的杰尼斯头不能想想办法吗」,不过似乎还没出言矫正。其实园田总编挺中意他的发型吧。



「放心,井手先生讨厌的不只你一个。」



「这样说好吗?」



「他又不在,有什么关系?虽然会长的驸马爷可能会去秘书室告状。」



「总编,不要脚痛就乱迁怒。」我傻笑着回道。



就任《蓝天》总编时,制服不必说,园田瑛子也和职业妇女风的套装与包鞋断绝关系,不论春夏秋冬皆以五彩缤纷的民俗风宽松裤装现身。



不过,她称为「那个老先生」的采访对象——直到去年春天仍是今多财团常务董事的森信宏,在第一次访问时对她的穿着十分不满。无可奈何,唯独在专访他当天,园田瑛子会从衣柜深处挖出套装,蹬上「参加葬礼用」的黑包鞋。那双六寸高的包鞋,对习惯率性打扮的她的脚,形同狩猎女巫的拷问刑具,所以她的心情才会这么糟。



「今天真的是最后一次吧?」总编噘嘴瞪着我,「那个老先生要是还没讲够,我可要哀号了。」



「访谈说好总共五次,今天就会结束。」



「间野小姐会整理成文字稿吧?」野本弟转过椅子面向我们,「她已准备好要当总编的幽灵写手,正跃跃欲试。」



间野京子是编辑部的第四名成员。



「间野小姐真的很有文采。她说在之前的店里工作时,不管是发给客人的传单,或发表在网站的文章,全出自她的手笔。」



连悠闲的集团宣传杂志,也不可避免地受近年的经济危机浪潮波及。目前包括员工、准员工四名,加上一名打工人员的编制,是历来规模最小。更别提井手完全派不上用场。



另一方面,间野京子如同本人所言,妙笔生花,十分能干。她和虽然是打工人员,却是宝贵战力的野本弟也相处融洽。大概是刚满三十岁,在编辑部内与野本弟年龄最为相近吧。



「你啊,不要让我提醒那么多次。」



园田总编凶狠地眯起眼,训斥野本弟。她配合套装化较浓的妆,一眯起双眸,眼影就闪闪发亮。



「不能说『店里』,至少要说『前职场』,不然又会触怒井手先生。」



「你不是说他不在就没关系?」



「本人不在时可以说的,只有坏话。像这种小细节,就得趁本人不在时确实养成习惯。」间野京子的前一个职场,是岳父收购并纳入旗下的高级美容沙龙。岳父从不做没意义的事,那是著名的舞台剧女星御用沙龙,不进行任何宣传或广告,也不接生客。虽然贵得离谱,但效果一流,这一点菜穗子能打包票。



间野京子是优秀的美容师,这也是菜穗子挂保证的。然而,由于家庭因素,间野无法继续从事需要配合顾客,上班时间不规则的工作。一般情况下,美容师会辞职离开,但菜穗子十分欣赏间野的技术和开朗的性格,于是用一句「父亲,我有个请求」,推荐她进入上下班时间固定且周休二日的《蓝天》编辑部,直到能复归原先的职场。



我的妻子杉村菜穗子与今多财团在任何形式上都毫无瓜葛,更不曾干涉人事,间野京子是例外中的例外。岳父为爱女破格的行动感到惊讶,并开心不已。仔细想想,即使一次也好,岳父或许一直在期待菜穗子提出任性的要求。



再怎么疼女儿,今多嘉亲毕竟是今多嘉亲。岳父没告诉菜穗子,私下派人调査间野京子的风评与工作能力。在这种时候活动(暗中活跃)的,是真正意义上直属会长的秘书室职员。接到他们的报告,岳父相当满意,毫不犹豫地将间野京子挖角到《蓝天》——过程就是如此。



对于此类人事安排,园田总编无动于衷。她早扛着一个杉村三郎,也就是我这个麻烦,如今根本雷打不惊。她仅仅行个礼,表示一切遵照会长指示。



间野京子开朗随和,热心工作,还意外具备过人的文采。透过调查,岳父应该了若指掌,我们也很快就发现她的优点,没有任何问题。



只是一碰上井手正男,便会产生一些不协调音,然后看似粗枝大叶,其实神经纤细的总编就得在背后煞费苦心。



「我觉得井手先生很幼稚。」



野本弟不满地嘀咕,扯弄右耳垂。上头开着三个耳洞,当然,在编辑部出勤时,上头只有洞。



「不然你们想想,他几岁啦?」



「四十七岁。」总编回答。



「跟我爸只差一岁,真的不该再像小学模范生般装腔作势。」



总编瞟他一眼。「牛郎小弟,你就期待四十七岁到来那天吧。我一定会搭乘时光机,去瞧瞧你是不是变成会对部下装腔作势的上班族。」







上午十一点,园田总编和我从东京车站搭乘特急列车。



「在我小时候,那个地方是很适合去过夜,然后享受海水浴的度假胜地。」



这话也听过五遍了。



「我还是没办法理解,森先生绝不会安于隐居在海滨别墅啊。他浑身散发着第一线商业战士的气息。」



「所以意见才会那么多。」



「对吧?那他怎么不住都心,在集团旗下公司当监事之类的?」



外表大剌剌,其实内心纤细的园田瑛子,有着意外的死角。从大型都市银行被挖角过来,一路在今多财团的财务圈奋斗的森常务董事,确实不是会因年届七十就隐居的人。他会辞退所有职务,搬到房总半岛海边的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,并不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罹患失智症的夫人。总编没发现这一点,应该是夫人始终没现身,加上一些误会。总编认为「夫人」心高气傲,瞧不起没出路的集团宣传杂志编辑部员工,觉得没必要出来打招呼。明明没有任何根据,总编却一心如此认定,恐怕流放者荒岛的岛主还是有其积郁与自卑吧。就是这样的心态造成死角。



进行采访前,岳父曾向我提起森夫人的病情,并警告我,除非森先生主动谈及,否则绝不能触碰此一话题。



不过,采访将于今天结束。为防日后总编毫无预警地得知森夫妇的抗病内幕,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,我判断现下是个好时机,于是在谈话间告知。



总编拿着瓶装绿茶,沉默半晌,问道:「那一带有不错的医院吗?」



「有专门的看护机构。如果真的不行,森先生打算让夫人搬进去。」



「这样啊……」



总编又沉默片刻,露出小学生般的好胜表情说:



「可是,森先生还是太罗嗦。」



在目的地车站的月台下车后,我们感受着海风,前往邻近车站大楼旁的家庭餐厅。用完午饭,在下午一点整按森邸的门铃,是每回的固定步骤。住在家里的女佣会出来应门,带我们到能够俯瞰外房海景的客厅,以进行访谈。



到了三点,稍稍休息,女佣会送来茶点,约三十分钟后继续访谈,结束时往往超过六点。以社内报而言,这是过长的访谈,之所以会演变至此,是结合回忆录出版企画的缘故。不过,这个企画会不会实现,尚未定案。森先生希望读过访谈的文字稿,确认无愧于他的生涯再做定夺。



森信宏与短小精悍的岳父完全相反,身材高大,年轻时想必有美男子之称。他的五官立体,仿佛有日耳曼人的基因,皮肤白皙,眼珠颜色很淡。虽然是这场访谈中不能提起的话题,但据说他曾是财金界屈指可数的花花公子。



寒暄致意后,森先生一如往常,俐落地接受访谈。他穿着麻质衬衫,外罩夹克,由于打高尔夫球,皮肤晒得黝黑。只要他有意,想必依旧能大享艳福。



最后一次访谈,森先生从任职今多财团财务总监讲起,偶尔会针对今多嘉亲提出尖锐到令人吃惊的批判,总编频频瞟向我,我不禁感到好笑。失败就是失败,善政就是善政,对目前还不能下定论的事挑明这么说,听着反倒痛快,岳父一定也会同意。



休息结束,后半场是概括性的总结,森先生间或谈及人生观,即使话题转移到家庭或夫人也不奇怪,我不由得有些紧张。不过,对我们的「金库守护神」清晰的头脑与流畅的口才而言,这只是杞人忧天。



「嗯,大概就这样吧。」



森先生在扶手椅上重新坐好,跷起脚说。客厅的双开落地窗外,是一片大海绝景,水平线留下一条暗红色,逐渐转为日暮。



「看过你们整理出来的文字稿,我会注明需要修改的地方。我的记忆应该也有模糊不清的部分吧。」



「再麻烦森先生。」我们一同低头行礼。



森先生一笑,「很累吧?我可是累坏了。」



「感谢您每次都拨出这么长的时间接受专访。」



「哪里,我现在很闲,拨空倒是没问题。只是活到这把岁数,回忆过往就变得十分辛苦。连打算掩盖的事情都会一并想起,得一一盖回去才行。」



他唤来女佣再倒一杯咖啡,劝道:「你们也喝点热的再走。每次都没能招待什么,实在抱歉。」



「没那回事。」



森先生似乎维持相同的姿势,切换了模式。



「杉村。」



「是的。」



「菜穗子小姐过得如何?」



他的目光顿时柔和许多。



「托您的福,她一切安好。」



「那就好。菜穗子小姐还没结婚时,我在内子的活动上见过她。」



自称改变,用词也换成敬语,表示他不是在与前部下交谈,而是把我视为今多家的一员吧。识时务的总编,优雅从容地收拾着录音器材和笔记。



「内子以前满广泛地从事志工活动。」



他说菜穗子帮忙过几次。



「好像是帮忙录制有声图书,提供给视障者的团体吧。」



「菜穗子在图书馆担任念童书的志工。她从单身时代就一直从事志工活动。」



「啊,那应该是内子看中她的经验,拜托她的吧。」



女佣端来咖啡,总编帮忙她摆放。



「内子人面挺广,也相当会使唤人,可能给菜穗子小姐添不少麻烦。不过,菜穗子小姐真的是很棒的女性,我十分敬佩她。唯独那个时候,我由衷羡慕会长。」



「您过奖了。」



「内子也说,如果我们有儿子,便能央求会长把菜穗子小姐嫁来我们家。岂料过没多久,菜穗子小姐就被你抢走。」



他不等我搭腔,笑着继续道:「实在是意外的伏兵哪。可是,与其随便跟集团里的家伙联姻,跟你这种自由的男人结婚,菜穗子小姐会比较幸福。我也……是啊,活到这把岁数,渐渐摆脱一点庸俗之气,才会这么想吧。」



总编端庄微笑,我也维持同样的表情。



「你应该也碰上不少劳心伤神的事,」森先生注视着我的双眼,「不过,请务必守护菜穗子小



姐的幸福。身为一个男人,比起其他任何事,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选择的终生伴侣得到幸福。」



我再度低头行礼,「您的教诲我会谨记在心。」



不同于过去的四次访谈,森先生送我们到玄关。女佣则先去打开前院的门。



「最后才这么说,可能会像是辩解,不过内子一次也没出来打招呼,真是抱歉。」



森先生想必早看准此一时机,语气相当自然。



「杉村应该听说了吧?内子的状况不怎么理想。」



我暧昧地点点头,总编露出「这是在讲什么?」的表情。幸好我在去程的特急列车上知会过她。



「是失智症。」森先生告诉总编。「原以为能一起在这个家住一年,但似乎还是没办法。我过得很辛苦,内子恐怕更难受。不,医师说本人已无法认知到这些,可是我心里明白,以前的内子被关在现下的内子体内,生气地哭喊着不要看她这副模样。」



女佣在门旁等候,强烈的海风掀起围裙裙摆。



「这么说像在自夸,不过以前的她是才色兼备的好女人。即使变成老太婆,一样是好女人,不输给菜穗子小姐的好女人。」



森先生拍拍我的肩膀。



「我多话了。不过,你们平常都不叫计程车吗?」



总编倏然回神般,站直应道:「是的,附近就有公车站牌。」



「是名为『海风线』的黄色公车吗?」



那是会行经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的公车,约莫一小时一班,去程时间不合,只好坐计程车,不过我们研究时刻表,发现回程恰巧有班次,方便搭乘。《蓝天》编辑部也不例外,处于财政紧缩的状况,能省则省。公车十分干净,又没什么乘客,坐起来挺舒适,而且时间上能衔接回程的特急列车。



「本地的开发公司买下那家客运,收编为子公司。这是考虑到退休想在别墅区定居的老夫妇,可能无法自行开车。」



「原来如此。」



听到这番说明,我总算理解为何没什么乘客,车子却颇高级。



「其他应该还有三条路线。尽管是亏损连连的小型客运公司,一旦倒闭,当地人等于失去双脚。成天被骂破坏环境、满脑子追求金钱利益的地产开发公司,偶尔也会做点好事。」



「要不要在书里提一下?补充在后记也行。」我提议道。



「哦,这也许是个好主意。最好向读者说明,如今我在什么地方回顾过去说大话……虽然不晓得会有几个读者。」森先生眨眨眼。



临别之际,森先生展现出亲和温暖的一面。担任常务董事时,森先生是令外头的金融人士和直属部下畏惧到晚上会做恶梦的恐怖「金库守护神」,其实是最受秘书室女性欢迎的人物吧。



「请代我向会长致意。」森先生行一礼,「我非常感激他的好意。」



我们恭敬回礼后,走出大门,来到别墅区的道路。经过铺装,被草皮与花坛包围的道路漫步起来十分惬意,也方便车辆通行,想必和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的建筑物配置一样,是极为讲究人体工学的设计。



我们一向搭准时在晚上七点行经「海星房总别墅区 日落街区」站的班次。徒步三分钟就能抵达的站牌,今天却异常遥远。总编似乎也有同感,不光是踩着六寸高跟鞋的缘故。



「我太嫩了。」总编把塞得鼓鼓的托特包背到肩上,「最起码第二次访谈就该问出那些话,实在没资格自称专业人士。」



真想再听他多说一些,总编低喃。



「还有机会的。依刚刚交谈的感觉,应该能顺利取得森先生的同意。」



两人缓步前进,不久便看到「日落街区」的公车站牌。黄色长椅在近未来造型的透明树脂雨遮保护下,在黄昏的幽暗中散发朦胧的光。公车站说明柱的设计与色调,也配合雨遮及长椅。听到森先生的话,我才注意到这一点,不过设备都是地产开发公司收购后整修的吧。



总编和我在长椅坐下,各自检査笔电和手机上的电子邮件及简讯,这已是老习惯。月刊《蓝天》的发行编务,除了最终校稿日以外,都不怎么繁忙,只是内容牵涉到财团所有业务及企业,经常需要修改细节和多方考量,因此会频繁与采访对象联络。每次结束森先生的午后访谈,坐在公车站长椅上,便有数量庞大的待回信件和电话留言等着我们。



「真是要命。」园田总编看着手机荧幕,忍不住咂舌。「『威尔涅斯』又要换照片。」



那是集团旗下专卖保健食品的通贩公司。



「他们要更换七日试用组的包装。这应该是早就决定好的事,怎么不先讲嘛。」



我收到菜穗子的简讯,由于嫂嫂突然邀约,她带桃子去吃晚饭。这是下午三点多传来的。



「好,抱歉这么晚回复。」传完简讯,我临时起意:



「总编,今晚要不要去喝一杯?」



园田总编一脸错愕,仿佛听到我问:「待会儿要不要去动物园?」



「为什么?」



「也没为什么……就是访谈告一段落……」



「可是,办公室还有人吗?」



每次访谈结束,回去放器材,编辑部都没人加班。毕竟还不到忙碌的时期。



「总编和副总编两个人喝酒不行吗?」



我姑且算是副总编。



「要我跟会长的驸马爷单独喝酒?」



「偶尔一次无妨吧。」我笑道。「新桥有家美味的串烧店,谷垣先生带我去过。」



谷垣先生曾是集团广报室的员工,已届龄退休,如今应该和夫人过着悠闲的晚年生活。



园田总编总是挂在嘴上的「会长的驸马爷」,在我的绰号中算是相当温和。许多人背地里叫我间谍、秘密警察、马屁精,也有人骂我是今多一族的寄生虫、会长女儿的小白脸。



一直以来,我和流动率极高的广报室成员都处得不错。只是,即使表面相处融洽,也没人邀我「去喝一杯」。话说回来,在这个蜻蜓点水式的职场,究竟有哪个古怪的员工,会想和会长的间谍、会长女儿的小白脸交好?如果混熟有好处也就罢了,但又毫无益处。



不过,谷垣先生却邀我「一起去喝一杯吧」。直到现在,我偶尔仍会莫名怀念起他。像今晚这样,妻子突然带女儿外出吃饭不在家,我甚至会想一个人晃到那间串烧店坐坐。



「好吃吗?」



「烧烤不必说,炖肉更是绝品。」



「哦?那很棒嘛。」



总编收起手机时,公车进站。



「海风线」公车的风格一点都不近未来,是旧式有阶梯的设计,从前门上车,中央的门下车。所有路段的票价都是一百八十圆。



一条宽幅黄线横跨白色车体,仿佛夹住左右车窗。由于鲜黄色十分抢眼,才会给人「那辆黄色公车」的印象。挡风玻璃的边框是清凉的蓝线,但不太醒目。



这年头的公车多半如此,车窗嵌死,无法自由开关,因此尺寸也大,远远就能看清车内。



总编从长椅起身,「真稀奇,今天乘客好多。」



实际上只有六、七名乘客,不到「好多」的程度。不过,我们太习惯这班公车空荡荡的状态,才会用「好多」形容。



黄白车体缓缓进站停下,中央车门关着,前门发出「噗咻」的排气声打开。



「久等了,这一站是『海星房总别墅区日落街区』。」



总编先踏上阶梯付车资,穿过通道走向后方座位。我随后跟上。



「感谢搭乘。」



司机穿戴水蓝制服与帽子,约三十五岁。上次也是同一名驾驶,我认得她的长相。她肤色白皙,宽下巴,眉毛有些稀疏,和我的姐姐感觉颇像。不过,从车内广播听来,她的嗓音甜美,与姐姐是天壤之别。姐姐的性格是有话直说,嗓音一样尖锐。



我抓着扶手往车内走,总编坐在最后一排。



「即将发车,请抓稳。」



我隔一个空位,和总编坐在同一排。公车微微倾斜,发车前进。



以中央车门为界,前半部左右并排着单人座。后半部高出两段阶梯,有三排双人座,同样在通道两侧对称并排。最后则是一整排的五人座。



除了我和总编,共有六名乘客。坐前方单人座的四名,后方双人座的两名。双人座的乘客分别坐在左右两边,应该不是同伴。



坐在右侧窗边的总编露出讶异的表情。



「喂,杉村,你看。」



她指着正面设置在前门上方的电子告示板。平常会显示两行文字,上面一行是公车的路线名称,另一行则是下一个停靠站。然而,此刻下面一行的文字却由右至左移动。



「海风线02路线目前暂停行驶 造成不便敬请见谅 海风线02路线……」



这一班车是03路线,从车站笔直南下,穿过市区,抵达广阔的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后,顺时针绕行外侧。



「02路线是经过哪边?」



出了什么状况吗?总编低喃。坐在我前面双人座靠通道侧的乘客,回头道:



「那是前往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』的公车,由于遇上车祸,道路遭到封锁。」



对方是年届六旬的妇人,一头短白发染成淡紫色,穿着领口有刺绣的黑套装。虽是轻便而时髦的外出打扮,却带着庞大的波士顿包。



「听说是载运货物的卡车肇事,现场一片混乱。」



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」是森夫人不久可能会入住的安养院,邻接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东侧。发生车祸的路段,就是通往那里吧。



「卡车肇事?货物掉到马路上吗?」总编搭着前方的椅背,探身问道。



「好像是,听说臭得要命。那叫什么……喏,就是会蒸发的……」



「挥发性?」



「对对对,车子载着那样的东西,马路两旁的住户都疏散了。」



哎呀,真的假的?总编又掏出手机,大概是想査看新闻。



「车祸是几点发生的?」我问妇人。



「不清楚,公车大概是一小时前停驶。」



「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』的人员也都去避难吗?」



对人体有害的挥发性液体泼洒在马路上,事态十分严重,邻近的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应当会接到通报。



「那边是上风处,似乎没受到波及。」妇人回答,「广播说不用担心。」



我思索片刻,终于明白。看来,车祸后发布第一波消息时,妇人待在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」,可能是去探望谁,或是安养院的职员,才会当场听到「本机构不受事故影响」的消息。



「新闻没报导。」园田总编阖上手机,「网路新闻有时意外地慢。」



不然就是情况不像我们从妇人话中推断的那么严重,毕竟挥发性液体不只一种。比方,油漆味道很呛,可能会短暂阻碍交通,但不会酿成伤亡。



「下一站是『海星房总别墅区大门前』。」



悦耳的车内广播响起,公车逐渐减速。



从「日落街区」站到终点的站前圆环,共有七站,路程将近四公里。行经「大门前」站后,公车路线就离开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,也远离海边,穿过田地和杂木林,前往市区。



前门没开,单人座的上班族模样男子从中央车门下站。他提着黑皮包,步向别墅区大门前方的综合管理事务所。



「即将发车,请抓稳。」



待广播结束,总编又向妇人攀谈:「你住在附近吗?」



「我从西船过来,家母住在『海风』。」



「哎呀,真是辛苦。」



白发染成淡紫色的妇人,笑着摆摆手。



「哪里、哪里,家母在安养院过得很好,我挺放心。不过,今天公车突然停驶,吓我一跳。」



02路线停驶,于是妇人穿越「克拉斯海风安养院」的土地——



「有人告诉我,离别墅区最近的是『东街区』站牌,我便搭上这班公车。」



总编似乎注意到妇人身旁沉重的波士顿包,有些愤慨地说:



「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』没帮忙叫车吗?未免太小气。」



「事出突然,也没办法。」妇人倒是心平气和。「两位是别墅那边的吗?」



大概是在问我们是不是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的住户吧,这下换我们笑着摆手:



「不是、不是,我们是去工作。」



「这样啊,那是很棒的别墅区吧。」



「虽然只远远看过,但『克拉斯海风安养院』也是不错的地方。」



「那边的入住费真的很贵。」妇人顾忌着周围,「家母运气好,抽到县政府补助的住房。她的签运特别强,减轻我不少负担。」



接近下一站「泷泽桥」,广播响起,但没有乘客按铃。



双线道马路的两旁是竹丛、空地和贫瘠的田地。这一带不是住宅区,也非工厂地带,夹在市区与「海星房总别墅区」之间,仿佛遭所有开发计划遗忘,景观萧条。做为公车站名的泷泽桥,只是架在狭窄渠道上一座布满红锈的小铁桥。不晓得是否碍于空间不足,此处的公车站牌也被屛除在翻新行列之外,一根附台座的传统圆形公车站牌孤伶伶伫立。



「『泷泽桥』过站不停。」



随着车内广播响起,总编与妇人的交谈告一段落。总编掏出手机,淡紫头发的妇人面向前方。



天空浮现薄薄夜色,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一片漆黑。即使是离都心短短一、两小时的路程,只要开发条件不足,就会变成这般寂寥的景象。



行驶中的公车里,坐在右侧中央单人座的男人站起。他身穿淡灰西装,但尺寸似乎不合,显得松松垮垮。只见他抓着扶手,踩着不稳的脚步靠近驾驶座。



男人个子瘦小,稀疏的头发全白,有些驼背,年纪颇大。他的右手伸进斜背在右肩的包包,似乎要取出东西。



在驾驶与乘客距离很近的市区公车上,偶尔会见到这样的情景。每个人都遇过吧?乘客会为一些小事接近驾驶座,像是询问这辆公车会停〇〇站吗?不好意思,我想去〇×地方,在哪里换车才好?有没有一日乘车券?请给我回数票。我想买月票,营业所在哪里?可以换零钱吗?



公车的车门处通常会贴着「敬请乘客配合」的告示,提醒不要在车辆行驶中离座,或不要任意与驾驶攀谈。



蹒跚走向驾驶座的白发老人,想对宽下巴、嗓音甜美的司机说什么?虽然不到好奇的地步,但我漫不经心地旁观。



白发老人左手紧紧抓住分隔驾驶座与通道的金属横杆,背对车门阶梯站稳脚步,朝司机弯身。



几乎是同时,他从斜背的包包中抽出右手。



由于恰巧碰上红灯,公车暂停,司机望向老人。在驾驶座的灯光下,她帽檐下笑容可掬的侧脸,连坐在最后一排的我都能清楚看见。



我看得一清二楚,白发老人从包包里抽出、猛一逼近她的脸庞中央——近到快抵住双眼与眉头之间的物体。



那是一把手枪。



我们的生活中充满各种工具,有的极为日常,每个人都知道名称与用途;有的过于日常,尽管知道用途与用法,却不知道正式名称。



相反地,有些经常看到,却不曾使用。虽然知道名称与用途,可是一般人用不上。不,是一般人被禁止持有或使用。比在行驶中的公车上随意向司机攀谈更不可取,严格受到管制的工具。



手枪,就是其中的代表。



白发老人拿着手枪,瞄准司机。



我看到这一幕,目击整个过程,却悠哉坐着。



全程大概只有短短几秒钟,我当时的心情,千真万确就是「悠哉」。不是眼前的状况太突兀,而是某人拿枪指着别人的场面,现代人早就见怪不怪,每天在电视剧或电影画面中都能看到。我们目击数不清「双手举起来」的场面,几乎都腻了。



所以,我的态度如此「悠哉」。大脑耗费好久的时间,才理解那不是发生在荧幕另一端的事,



真正是现实的一部分。



不只我有这种感觉。司机的表情也没有立即的变化,或许是枪口离双眼太近,一时无法距焦。



白发老人的枪口对准司机,低语几句。



我赫然回神,司机也终于理解状况。她突然挣扎,戴着白手套的手往方向盘一滑。



「天哪!」有人叫喊。



不是司机,而是坐在右侧最前排单人座的年轻女孩。



「不会吧?这是在做什么?」



那话声几乎快笑出来。她从座位站起,屈身半蹲。



异于刚刚蹒跚的步伐,老人如蛇倏然抬头,枪口迅速转向女孩。



「不好意思,小姐,请安静坐下。」



这辆公车使用自动怠速熄火系统,遇到红绿灯或进站停下时,引擎会熄火,因此车内相当安静,没有足以掩盖持枪老人沙哑呢喃的噪音。



女孩顿时僵住,我不禁微微起身。尽管看不到前方座位的妇人神情,但她拉近放在邻座的波士顿包,似乎已理解眼前的状况。



总编呢?我瞄向身旁,她脑袋靠着窗玻璃打瞌睡。



刚刚一人下车,所以加上老人,目前共有七名乘客。



「喂,老头,你想干嘛?」



左侧单人座穿深蓝马球衫的男人粗声嚷嚷。从我的位置只能窥见肩胛骨以上,仍看得出他体格硕大,马球衫的背部被撑得拉出横纹。



「不要看司机是女的就随便调戏,快把那种玩具收起来!」



壮硕的不仅仅音量和身躯,胆子似乎也颇大。马球衫男人站起,作势往前走。



白发老人的枪指向他。动作一样迅速,完全没晃动枪口。



「喂,别过去!」



总编前方的双人座窗边传出话声。那是一个年轻男子,像运动员般理着短发,穿黄短袖T恤。



他忍不住举手制止马球衫男人,又慢慢缩回来。



「那不是玩具,他是认真的。」



半蹲的女孩缓缓转向两人。



「不会吧?」女孩的话声挺可爱,可惜走音了。她穿白上衣搭格纹裤裙,白色帆布鞋的后帮处踩得扁扁的。



「你在开玩笑吗?那不是真枪,是模型枪吧?」



白发老人笑也不笑,回望女孩痉挛的笑容,而后瞄一眼手中的枪。



「不,这应该是真枪。」



他随意举起右手,枪口对准公车的天花板。事情发生在一瞬之间,众人根本来不及反应。



砰!枪声一响。



我不禁闭上眼睛。



凹凹凸凸的天花板开了个洞。响亮的板子碎裂声,几乎掩盖开枪声。



总编猛然跃起,瞪大双眼。



众人顿时沉默,僵在原地,仿佛连呼吸都停止。



「怎么?出了什么事?车祸吗?」



园田总编嚷着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,朝我挨近,终于注意到杵在驾驶座旁的小个子老人手中的东西。



「那不是手枪吗?」



没有人动,也没有人回答。



「这是在干嘛?」



她的口气就像在质疑广报室的部下提出的帐单:喂,这是什么?给我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。那反应实在太有园田瑛子的风格,我差点笑出来。真是个我行我素的人,这么想着,我蓦地回神。



「总编,安静,不要乱动。」



「没错,请各位保持安静。」



白发老人说着,咧嘴一笑。此刻,手枪不是对着天花板,而是对着我们。从那个位置与高度,随时能射击司机以外的六名乘客。



「小姐,明白吗?这不是模型枪,是真枪。」



穿白上衣的女孩颤抖着点头。



「知、知道了。」



裤裙下摆也在发颤,她的膝盖在抖。



「你也懂了吗?」



老人问穿马球衫的男人。不知不觉间,男人已从座位站起。



「懂了啦。」男人回答,慢慢举起双手,在后脑杓交握。「这样行吗?」



「感谢配合。」老人恭敬地说,又露出微笑。「各位能否和他做一样的动作?啊,不必站起来,请坐。」



我们依指示坐下,慢呑呑地摆出投降姿势。



老人瞥一眼驾驶座,说:「也要麻烦司机小姐。」



司机的手较软发抖。由于戴着白手套,看得一清二楚。



维持这种姿势,眼睛会动个不停,就是所谓的「目光游移」状态。于是,我的目光捕捉到前排的老妇人。她的手放在头上,注意到染成高雅淡紫色的发间卡着异物。那是刚刚散落的天花板碎片,我还在想她会怎么做,只见她理所当然地随手拂下,然后双手交握在后脑杓。我用力咬住嘴唇,以免失笑。



「欸,我有个问题。」



总编稍微提高嗓门,仍是一副要求解释帐单的语气。



「这是抢劫吗?你想要钱吗?」



一样是十足园田瑛子式的单刀直入。要不是被迫摆出投降姿势,我真想捣住双眼。



最起码一名乘客和我有同感。穿黄T恤的青年难以置信似地瞪大眼,回望总编。



老人很快出声:「那位先生,请不要动。」



T恤青年停住半转的身躯,依旧圆睁着眼。



「这不是抢劫,太太。」老人仍恭敬回答,且嗓音年轻嘹亮,与外貌格格不入。好似枯萎的老人体内藏了个正値壮年的商场战士。



「我不是太太。」



「总编,请适可而止。」



我忍不住插话。老人举着枪,又露出微笑。



「你们不是夫妇,而是上司和部下呢。是出版社的人吗?」



总编噘着嘴不回答,老人也不强求。



「那么,进入下一个阶段吧。各位是不是都带着手机?不好意思,请暂时交给我保管。」



老人往右移动半步,望向白上衣女孩。「从你开始,慢慢拿出手机,然后让我看一下。」



「手可以动吗?」



「可以。不过,」老人亲切提醒,「如果你有什么多余的举动,后座穿黄T恤的先生就会死。」



遭指名的年轻人吓一跳,白上衣女孩望向他。



「不只是小姐,我也要警告大家。想趁我不注意时动手脚,这位先生的黄T恤便会染上别的颜色。」



「知、知道了。」



遭指名的年轻人不是对老人,而是对我们说。他的头和脖子都没动,只有牙齿喀喀打颤。



「各位也请不要动。」



「好啦,不动就是了。」马球衫男人的粗野话声隐含些许危险的怒气。「喂,你快拿出来啊。」



在马球衫男人的催促下,白上衣女孩往膝上的包包翻找。由于惊慌失措,她迟迟找不到。



「这、这是我的手机。」



她抓起珍珠粉红色的手机,准备递给老人。



「请放在地上。」



她弯身把手机放在地上。老人的抢没随着她移动,定定瞄准黄T恤青年。



「接下来,把手机慢慢推到我这边。」



女孩遵从指示。珍珠粉红手机在地上滑行五十公分,停在老人的鞋尖前。那是一双没有光泽的黑皮鞋。



「谢谢。」



老人笑道,枪口不动,脚飞快一扫,把手机踢向角落。手机发出刺耳的声响,掉落在前门的阶梯下。



「换你,请把手机拿出来给我瞧瞧。」老人对马球衫男人发话,并将枪口瞄准女孩。「要是其他人乱动,这位小姐的身上就会发生悲剧。」



马球衫男人从后裤袋掏出手机,举到面前。



「请站起来,再蹲下把手机放在地上。」



听从指示的马球衫男人呼吸粗重,连我都听得见。是体型较大,一动就容易喘吗?还是,既愤怒又紧张,随时会发飙?